朝雲文選

沒錯﹐是那個白流蘇。

張愛玲筆下《傾城之戀》中那個讓人揪心扯肺地又愛又怨的白流蘇。

不﹐這不是張愛玲的遺稿被人挖掘了﹐只是有人替張愛玲筆下這對傾國傾城的末世代王子與公主﹐范柳原和白流蘇﹐續寫了一個幸福美滿的日子之後的不完美。

不完美。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筆下的經典戀愛﹐范柳原和白流蘇﹐不甘流於傳奇卻自成傳奇。

從李歐梵的《范柳原懺情錄》﹐到這本于青的《香港的白流蘇》﹐現代作家學者似乎總是不甘心這一對浪子秀女雙宿雙飛﹐每隔一陣子﹐似乎就有人要叨擾一下這對亂世兒女﹐替他們的婚後生活著墨一番。我猜﹐如果有一天哪位現代作家替柳原和流蘇撰寫一篇現代香港版的《結婚十年》﹐我應該也不會太訝異了。

有時候﹐一些事﹐一個傳奇﹐是該嘎然而止的。不論是《范柳原懺情錄》亦或是《香港的白流蘇》﹐雖然在文筆故事和構思上不致於淪落為狗尾續貂﹐但終歸是有些讓人看了不免覺得多餘。

每每看到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又被現代人點名﹐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胡適曾經在《紅樓夢考證》中提到：「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哪一個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從棺材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哪一個不是想做一部『團圓』的紅樓夢的？」

經典大悲劇《紅樓夢》﹐中國唯一一部最悲劇的古典小說﹐讓古今中外多少人前仆後繼非要讓它來個喜劇結尾；偏偏這張愛玲筆下難得一見幸福美滿的神仙眷侶﹐反而讓天下人迫不急待絞盡了腦汁要扭轉乾坤﹐棒打鴛鴦。

《香港的白流蘇》將白流蘇和范柳原結婚之後直到她去逝的數十年光陰﹐一舉寫盡了。

當然﹐生性風流的范柳原在婚後勾搭上了另一名別有風情的上海女子﹐白流蘇和他談妥了離婚。離婚後范柳原付給了大筆的贍養費﹐而白流蘇搖身一變成了投資專家﹐從股票到房產﹐一個人在香港商場縱橫﹐成了名流富婆。之後更找到一名年輕英俊又愛她的青年才俊齊致遠﹐和他共結了連理﹐安度晚年

另一方面﹐范柳原在離婚後居然一蹶不振﹐不但生財無道﹐感情路上更是坎坷。情感無所歸依﹐最後更是到了流落異鄉幾乎三餐不濟的悲慘下場﹐大雪天地跑到英國的河邊像個流浪漢一樣坐在公園裡吹冷風緬懷被他拋棄的流蘇﹐自怨自哀。

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給范柳原一個好下場？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說實話﹐從《傾城之戀》開始﹐我並不討厭范柳原這個角色﹐雖然他自命不凡風流不羈了一點﹐但他還是有他的優點﹐而且﹐至少在我看來﹐他對流蘇的情感﹐是很真實的。

印象裡﹐白流蘇應該是名副其實的「小女人」。她喜歡低頭﹐低頭﹐其實是一種略有心機的認命。白流蘇或許是手不能提無法自主獨立必須一輩子依靠著人生活的舊世代小女子﹐但她是有心機的﹐她懂得把握機會﹐將自己在最適當的時機被「看到」﹐待價而沽。

可是白流蘇所能做的只是這樣。她的小小的心機﹐用一低頭的嫵媚﹐擄獲願意與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痴情人﹐共譜一個亂世中的傾城之戀﹐在頹頃的一座城市裡﹐成全她一個渺小的愛情﹐畫一個傳奇的句點。


偏偏到了這部《香港的白流蘇裡》﹐白流蘇成了精明幹練的商場女強人﹐自立耕生﹐還能對年紀小上她許多的齊致遠﹐還能收留撫養一個鄉下孩子小香。

小香這個人物讓我納悶了很久。也不知道是我不精通上海或廣東話﹐看這故事一開始﹐小香是稱呼白流蘇為「白小姐」﹐過沒多久﹐就改口做「大姑姑」了。故事裡沒見到流蘇有收小香做乾姪女﹐因而我唯一能想到合理的解釋是在上海或廣東話裡「小姐」和「姑姑」是能替換的兩個詞彙？(能請懂上海話或粵語夠好的人替我解惑一下嗎？)

太能幹的流蘇﹐反而流失了她在《傾城之戀》中的楚楚可愛。太世故太精明太強悍的女人﹐尤其是當她有錢的時候､而且是白手起家自己掙來了大批財富的﹐這樣的女人﹐有時候是會讓人害怕的。反觀張愛玲筆下的流蘇﹐雖然有些小精明小聰慧﹐但那不是富貴奪人的咄咄逼人﹐甚至在有些時候﹐她是無奈委屈地；而那樣伶俐卻依人的流蘇﹐才是我所熟悉的､喜愛的。

對於流蘇﹐這篇小說裡我最能找到《傾城之戀》中的流蘇的影子的﹐只有這一段的形容：「流蘇的通情達理﹐流蘇的不事張揚﹐和流蘇融會著一個大都市過去與未來的內涵﹐流蘇的好﹐是你離開她才能慢慢體會到的。」那是我們印象中的﹐低著頭多愁善感有些自卑又有些委屈﹐但懂得進退知情達理的白流蘇。或許很多人是要在離開她之後﹐才會慢慢去體會去發掘﹐但也就是范柳原﹐從在她身邊開始就明白了﹐而他們﹐也才走到了一塊兒。

這才成就了「傾城之戀」。

范柳原﹐也突然從《傾城之戀》中的玩世不恭甚至略略地憤世嫉俗﹐突然變成了憂柔寡斷個性綿密。《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是個在英國長大的上海洋派先驅﹐幾乎是有些唐璜的浪漫成性自命風流､更可能是放縱墮落的。可是他有被女孩們愛的本錢——至少衝著他夜半鈴聲一通電話﹐只為了問妳一句「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嗎？」就足以讓人感動到掏心掏肺地愛他了。不過自從他在《香港的白流蘇》和流蘇離婚後﹐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個拿不起放不下的軟弱棉花糖。(莫非是錢被分光了所以一蹶不振？) 他還是四處拈花惹草﹐但是四處與人同居的行為﹐確實並不像范柳原的風格——至少在上海的范柳原﹐應該是風流而不下流的。而可憐的柳原﹐在書中和流蘇離婚時還被形容成「猥瑣」﹐最後還變成了在英國被人騙吃騙喝欺騙感情後當成「棄夫」拋棄的．．．笨蛋凱子？！(囧)

這本續集故事﹐與前傳大異其趣的部份﹐在於它花費了很大的篇幅﹐在描寫流蘇對范柳原的恨。故事中連「恨比愛更持久」的形容都用上了﹐我們如何能不相信﹐流蘇是恨著范柳原的？如果說﹐《傾城之戀》是寫愛情﹐那麼難道故事從上海來到了香港﹐就變成了一個寫恨的故事？

傳奇中的流蘇和柳原反目成仇﹐還真讓我看不慣。

連那一面「生死契闊」的牆都倒了﹐他們卻依然愛著對方﹐用那麼一點點﹐幾乎是卑微卻如此真切的真心﹐愛著對方。

又教我們怎麼甘心看見﹐這樣傾城傾國的他們﹐會有成怨偶的一天？

整本書中我最喜歡的﹐或許應該是存在於這一句話的深意裡：「時間的流逝比什麼都能讓人醒悟。激動人心的東西多不長久。」在經歷的時間無垠的漫長裡﹐或許這才是生命給我們最明麗的淬練﹐清澈明白。但有意思的是﹐看到這句話的出現﹐我突然覺得﹐這部續寫張愛玲的小說﹐不知道為什麼﹐文筆風格居然和香港的都市派和奇幻派的天后張小嫻､深雪有些相仿。(看了看作者于青的介紹﹐她應該是來自內地的作家､不是香港人。) 突如其來的感覺﹐很奇怪﹐也很不協調﹐但這想法一直縈繞在我腦中﹐直到看完了書﹐還是覺得作者的筆調﹐不似張愛玲但卻奇妙地和上面兩位傑出女作家有八分神似。(笑)

總括來說﹐這部《香港的白流蘇》就和所有改寫張愛玲筆下傳奇的著作一樣﹐和我不對盤。

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不懂為什麼大家都想為范柳原和白流蘇寫續集？既然張愛玲已經讓她們的故事止於傾城了﹐我們就讓他們繼續傾城下去﹐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