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文選

高中畢業旅行﹐班上選定了宜蘭。

旅遊巴士開到下踏的旅館前﹐先得繞過一座小山丘﹐遠眺山丘﹐可以看到一片綿延的墓地。

班上的包打聽一探問﹐發現墓地和我們住的小旅館僅步行距離﹐班上同學發出一陣鬼叫狼嚎大聲喧譁。

班導機會教育﹐告訴我們一大串有關人鬼殊途﹐在世人如果不冒犯另一個世界﹐通常他們不會無故滋擾我們﹐大家和平共處．．．．．．等等云云云云。

班上的老大草哥一見到這墳場全身的精力都來了﹐在巴士上就開始摩拳擦掌﹐跟他的左右參謀長低聲商議著什麼。

沒好事。

草哥只要和他的左右參謀長矇起頭來討論事情﹐班上絕對不得安寧。

我打了個冷顫。

草哥商議的﹐十有八九和路上經過的墓地有關。

阿彌陀佛。不論有什麼事﹐小人我有色無膽､平日最怕妖魔鬼怪﹐希望草哥不會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

吃完晚飯後我的眼皮就一直跳﹐有人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禍(也或許是反過來？) 但我兩邊眼皮一起跳﹐看來禍事無論如何跑不掉。

果不其然﹐一到自由活動時間﹐草哥和兩位參謀長､還有班上幾名出名大膽的搗蛋鬼就在走廊上攔截了我。

「阿峰﹐今天晚上墓園夜遊。」草哥一副給了我天大的恩惠的表情。「特別預留了一個名額給你。」

「我．．．我還沒洗澡耶。」果然､眼皮跳就沒好事。

「那剛好﹐出去一趟說不定弄得髒手髒腳的､正好回來再洗。」

「明天早上七點要集合﹐我想早點睡耶。」眼皮越跳越厲害了。

「夜遊回來夠累﹐睡眠品質會更好﹐七點整草哥親自幫你morning call。」

「我．．．」我不想承認﹐但這會子好像是騎虎難下了。「我怕鬼啦！」

「你要不去﹐我現在就扁到你下十八層地獄當野鬼。」草哥露出他臂膀的兩大塊肌肉﹐表情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我拗不過老大﹐只好硬個頭皮答應。

我們一行八個人﹐為了表示膽子夠大､身體夠勇﹐八個人都只穿短袖上衣短褲﹐什麼防身器具(至少也該帶個防蚊噴液或綠油精吧？)也沒帶﹐就草哥和另一個人各拿了一只手電筒照明。

夏天的夜晚不太冷﹐淡山區露水重﹐寒意像是會順著皮膚往上爬的小蟲子﹐一步步往背脊上攀竄上來。

到墓園的時候才不過十一點半。月亮黃澄澄的﹐夜空清朗無雲﹐如果不是我們身處墓園正中央﹐氣氛環境倒還真不錯。

可惜我們正站在一團墳墓的正中央。

草哥帶著我們在墓園裡轉了一大圈﹐連隻蚊子也沒抓到﹐墓園的氣氛雖然陰森森地﹐但平靜的氛圍讓人鬆懈﹐不一會兒我們一群人已經忘了現在是半夜時分､正身處墓地中央﹐開始擺起龍門陣聊天了起來。

「哇靠﹐六班的張慧﹐上禮拜逛街被我碰到﹐我看到她穿了一件三吋的粉紅迷你裙﹐嘩那對大腿！」同學一面說一面吹了吹口哨﹐聽得我們一群男生差點連口水都流了下來。

「那小馬子每次穿衣服都夠辣﹐上回我在SOGO遇到她﹐低胸小可愛﹐靠﹐我看她的胸圍至少有36D。」另一個傢伙接口。

「我聽說四班的班花最近跟我們班的劉強搞在一起﹐有人在賓館門口堵到他們。」又有人有獨家八卦。「劉強真看不出來﹐甸甸吃三碗公﹐沒認識多久就上賓館﹐怎麼我馬子就連打個KISS都要拗上半天？」

「我上個月把上個X女中的馬子﹐還不是一個禮拜就被我攤平在床上？」草哥把妹的英雄事跡向來是我們這群小僂僂眾所景仰的。

「碰— —」一陣巨響在草哥身後響起。草哥猛地轉身﹐拿手電筒照了照﹐一塊墓碑突然莫明其妙地倒在地上。

「邪門了。」左參謀長搔了搔腦袋﹐有些心虛地規勸大家：「我看大家還是對往生者尊重一點﹐別在這裡老講些鹹濕帶黃､有的沒的。」

「誰？誰在那裡？」右參謀長見到不遠處有人在探頭探腦﹐一把搶過一只手電筒照了過去。

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手電筒照了一圈﹐什麼也沒看見。「怪了﹐我的視力2.0 ﹐沒理由會看錯。」

「你們半夜三更在這裡做什麼？」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我回頭﹐沒見到人影— —老天﹐不會真的遇見另一個世界的了吧？

「哇！」我被嚇得差點尿褲子﹐整個人跳起來衝到最英明威猛的草哥身後。

草哥氣定神閒﹐拿起手電筒一照﹐原來是一名身高不足一六零的駝背老頭(生這麼矮還駝背､難怪看不見)﹐正拿了一只手電筒也衝著我們猛照。老頭臉色蒼白﹐雙眼上翻﹐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半夜在這大墓地上見到這號人物﹐要不是他跟我們一樣拿了只手電筒﹐要讓人不聯想他是鬼也還真難。

「公共場所﹐又沒規定不能進來﹐你管得著嗎？」草哥看這老人應該和我們是同一個世界的﹐很神氣地抬了抬頭﹐鼻孔朝天。

「墓園門口寫了墓園十點關門。」老頭捶了捶背﹐一副看著不受教的頑童的表情看著我們：「我是墓園的管理員﹐你說我管得著管不著？」

這下子草哥也沒得答腔的了﹐搔搔腦袋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我聽說今天有個高中畢業旅行的團會到山邊的旅館住下﹐不會就是你們吧？」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老頭一下子就猜出我們的來歷。

「這裡是私人墓園﹐你們半夜擅闖私人領土﹐我得去找你們導師說說去。」老頭說著作勢往大門口方向走﹐草哥和參謀長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老先生﹐有話好好商量嘛﹐我們也不是故意的。」左參謀長一個箭步鑽上去﹐陪笑著出言緩和氣氛。

老頭回頭看了我們﹐似乎在打量我們究竟是不是惡人﹐端詳了老半天﹐老頭嘆了口氣：「我老頭子看人也很少走眼﹐我瞧你們也不是什麼壞小孩。這樣吧﹐我跟著你們回旅館﹐親眼看了你們回房､確定你們不會再出來鬧事﹐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沒想到老頭子好說話﹐大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草哥帶頭﹐我們一票人跟在後面﹐老頭像壓犯人一樣跟在我們後面﹐確定我們不會搞鬼。

膽小如鼠的我走在最後殿後﹐月光照得整個空氣太寧靜了﹐老頭走在身後又不發一聲﹐要不是他的手電筒老照在我身上﹐像他這麼沒聲沒息的﹐還真像妖怪鬼魅。

一路上沒人說話﹐我百般聊賴﹐索性和老頭攀談了起來：「老伯伯﹐你在墓園做多久啦？」

「好久囉！少說有二十年了。」

「那老伯伯﹐你有沒有在墓園裡見到過．．．那個啊？」

「那個？」老頭愣了愣﹐恍然大悟：「有。你們年輕人鐵齒不信這些﹐但我老人在這裡二十年﹐從一開始的鐵齒不信邪﹐到現在見得多了﹐想不相信都不行。不要說怪力亂神不存在﹐越鐵齒的越是會見到最恐怖的。」

「那老先生﹐你跟我們講一點這些故事嘛！他們都是什麼樣的好兄弟啊？」走在我前面的右參謀長也好奇地加入討論。

「什麼樣的都有﹐枉死的冤死的自殺的﹐有頭的沒頭的缺手斷腳的死無全屍的﹐但這些不是最可怕的﹐最厲害的是死了之後埋在墓園裡﹐久了屍首不化﹐有時候半夜趁著月光好﹐化成殭尸跑出來的那種。」

「殭尸？」這太猛了﹐這個墓園裡不但有鬼還有殭尸？

「鬼怪沒形體﹐頂多只能赫赫人﹐傷不了人。殭尸是屍體﹐有形有體﹐能觸碰到人﹐厲害一點的連殺人都可以。但屍體久了慢慢腐化﹐殭尸出來不是為了嚇人﹐是要找新的身體。」老頭搖搖頭：「所以殭尸最厲害﹐見到活人就攻擊﹐對他們來說﹐只要有新鮮的身體給他們依附就行。」

「老伯伯﹐你怎麼知道那哪些殭尸哪些不是呢？」我們大家聽老頭的故事聽得起勁﹐到了旅館說好說歹要老頭陪我們一起上樓到草哥房間裡﹐最好老頭開壇演講﹐來個「猛鬼論壇」､「殭尸講義」之類的來個通宵說鬼；想想他在墓園裡住了二十年﹐能有多少驚慄恐怖駭人的故事來給我們「清涼」一下？

「對啊！我們這群人半夜在墓地裡晃來晃去﹐說不準我們就是殭尸､正在找尋活人身體也不一定﹐老伯你怎麼敢跟我們回來？」見老頭也不太擺架子﹐故事說得有趣﹐更何況老頭答應了我們不告班導﹐草哥頓時跟老頭老哥老弟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老頭雙眼一瞟､連連翻了好幾個白眼﹐對我們的疑問不屑得很。

大家七嘴八舌紛紛問老頭有什麼方法可以分辨殭尸和活人？

「墓園有規定﹐屍體埋葬前要做記號。」老頭得意地睨了我們一眼：「每一具屍體的手掌背上要用符水參紅色的藥水的墨汁點上紅點﹐紅點直徑要三公分。符水驅邪､藥水可以驅蟲；這樣一來﹐法也作了﹐藥水也上了﹐屍體的記號也有了﹐一舉數得。活人身上不會有這種記號﹐這樣活人屍體才分得清楚､一目瞭然。」

「那紅點長什麼樣？真想看看！」大膽的草哥很興奮地問。

「草哥﹐難道你要刨人家的墳挖出屍體來看嗎？」有人嗤笑草哥。

「呸呸呸﹐大吉利是！」草哥啐了他一聲。

「不過我從來不知道屍體還有這樣做記號的。」又有人說﹐「有機會開開眼界也不錯。」

這麼一起鬨﹐大家又開始亂哄哄地討論了起來﹐不少人說想見識這家墓園的下葬儀式､也有人說下次墓園應該開放屍體處理過程給大家觀摩､更有人異想天開說屍體在做記號後應該照相存證。

大家看時間不早了﹐雖然聽老頭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但一整天長途跋涉﹐有人已經開始打起瞌睡了。老頭開了開手電筒､確定還有電源﹐走到門口：「時候不早了﹐大家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也該準備回去了。」

老頭轉了轉門鎖﹐方向弄反了﹐門鎖喀地一聲鎖了上。

「老先生﹐門鎖轉反了！」草哥提醒老頭。

我走過去要幫老頭開門﹐忽然看到老頭的手掌背上有紅色的一點。

鮮紅色﹐直徑三公分左右。

我抬眼看著老頭的臉﹐老頭對著我一笑﹐蒼白的臉上笑容僵硬地推擠著已經無法動彈的面部肌肉：「你們不是說想看看屍體的記號長什麼樣的嗎？」

我突然想起﹐一路上老頭跟在我身後﹐我沒聽到他呼吸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