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文選

你住在圈圈裡嗎？

我必須承認﹐我在生命中的前25年﹐一直只在肥皂泡泡般的小圈圈裡﹐被透明卻薄弱的水沫圈圈保護著﹐隨著任何人吹來的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漂浮在半空中﹐隨波逐流。

然後﹐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也或許﹐我有一個不怎麼平凡閃閃發光的夢想﹐用文學和藝術編織著﹐但我從來不明白我該如何從這條早被預定好的平直道路中脫離。

從小到大﹐我是乖寶寶。

飆車抽煙吸毒混街頭與我無緣﹐大學畢業之前沒上過夜店﹐熬夜從來不是為了玩樂而是為了開夜車拼考試﹐不會跟朋友喝酒——當然﹐如果逢年過節老爸在家喝金門高粱我會湊著喝上半杯﹐身為福州女兒的我更是從小把紅麴糟酒當做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的酒量還真的不差——雖然我在開始工作以前真的很少跟朋友出去喝酒。

我的高中成績不錯﹐上了一個全美排名前25的大學﹐大學畢業之後有個穩定收入高不成低不就但聽上去還不錯的工作。

唸書的時候選系是為了出路﹐夢想熱情只是興趣､不能當飯吃﹐於是我唸了一個自己沒啥興趣但明白這是最有前景的商務經濟；開始工作了之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為了每年一度的考積獎金和升級拼死拼活。

我和身邊絕大多數的人一樣﹐以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社會知命成功人士看齊﹐知道自己可能餘力不足但總該以成為蓋滋佩吉或賈伯斯一樣的精英為目標。我們不相信人生是為了Have Fun､或是隨遇而安而存在的﹐看《傷心咖啡店之歌》的時候我也曾經淚流滿襟﹐握緊拳頭對自己說：「自由！總有一天我也要像馬蒂一樣﹐拋下一切到馬達加斯加去追尋我的夢想和自由！」所謂的馬達加斯加在地球的另一端從來不曾移動﹐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收拾行囊到遠方､放自己的夢想飛翔。

對於波希米亞式的飄泊浪漫我們有無限的嚮往但終歸為了恐懼那種未知的未來所帶來的不安與惶恐而抗拒退縮。

我的小圈圈工整而圓滿﹐在方規圓矩中亦步亦趨。

圈圈是透明的﹐我看到外面的世界､那個世界好大並且充滿了各式各樣與我的認知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但我不曾走出圈圈﹐去觸碰圈圈外面的人､去看看圈圈外面的世界。

我選擇原地踏步。

我的身邊有些朋友﹐大學畢業之後工作了一兩年(甚至有些人連工作都沒) ﹐瀟灑地遞了辭呈(當然也有人是在公司的惡性鬥爭和政治運作下慘遭滅頂) ﹐連夜打包起行囊﹐單程機票就飛到世界的另一個盡頭﹐開始了漫無目止盡的飄泊流浪。

也有人工作拼命換﹐做業務代表不喜歡､專業分析員壓力太大､普通行政人員太Boring､自己創業卻找不到方向．．．最後他們也加入了還遊世界的行列﹐更甚者他們發現自己或許更適合另一片天空﹐而痛定思痛回到學校轉換跑道重新開始。

對我來說﹐這些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是圈圈外面的世界。

我用看動物園的稀有動物的眼光看著他們﹐在網路相簿上看到他們在荷蘭的咖啡館中啃蘑菇兩眼發茫､在巴黎街道上趕鴿子､在丹麥菜市場上堵到丹麥皇室成員､在澳洲被袋鼠追著跑､在吳哥窟旁的荒郊野外找到奇珍異獸､在帛琉潛水的時候和一群長得像尼莫的小丑魚一起游泳．．．我在內心深處哈這種生活哈得要死﹐但理智把我拉回圈圈中心﹐然後對自己說：「像他們這樣﹐連個工作都沒有､所有的存款都花在玩樂上面﹐老了以後怎麼辦啊？」

我依舊坐在圈圈的正中央﹐聯結其他朋友的部落格。好友A大學唸法律﹐畢業之後不上班卻花了兩年的時間跑遍了南加州各大校區旁聽了至少十節課程﹐終於找到了他真正喜歡的科目﹐而那是和法律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護理醫療；F大學唸生化﹐和我一樣從名校畢業﹐卻跑到洛杉磯市中心的三流大學混了兩年的藥劑學﹐現在再度回到研究所鑽研藥劑；S大學唸教育﹐教了半年書之後決定她如果不是辭職就是繼續教書並且被一群毛孩子煩到跳樓﹐於是又回到學校為轉行做準備；R大學的時候唸數學﹐生性隨遇而安的他不愛做研究更不喜歡每天對著數字考驗自己的視力﹐於是跑到附近的破大學修課找尋更適合的方向。

我對工作疲憊不堪﹐在工作上找不到能夠讓我快樂的動力﹐公司裡的人事傾扎和政治鬥爭鬧得我鬱結失眠健康亮燈﹐但我傻傻地持續賣命﹐自以為是日劇或漫畫裡的女主角﹐只要用任勞任怨刻苦耐勞﹐將來一定能夠苦盡甘來有所回報。我不斷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工作總有不愉快﹐低潮很快就會過去．．．」我苦笑著看著這些明明回到學校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方向的朋友們﹐作繭自縛地繼續把自己鎖在圈圈裡﹐自我滿足地相信自己至少有收入能獨立﹐比無所是事不事生產的他們高明一點。

我被圈圈完善工整地保護著﹐走不出去﹐因為我不想離開。

一直到去年﹐當我的愚蠢被證明﹐明白了灰姑娘的艱苦韌性最多只能換來一顆用吃剩的南瓜彫刻成的傑克南瓜燈籠而不是南瓜車﹐賣命的下場是送命不是倒吃甘蔗的甜美﹐痛定思痛地辭職﹐從我既定的道路上偏離﹐開始了對未來茫茫未知的徬徨生涯。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那顆包圍保護了我二十多年的肥皂泡泡被現實殘酷的針無情地戳破了﹐我才從圈圈裡走了出來。

從前我看到的﹐圈圈外的世界和人群﹐並沒有因為我曾經用冷眼旁觀的姿態鄙視著它們而排擠我﹐我開始走到圈圈外面﹐看看圈圈外面的人､聆聽圈圈外面的聲音﹐加入圈圈外的人生。

我開始和從前於我是浪費生命的朋友傾談﹐而我發現他們並不是在浪費生命﹐花費幾年辛苦賺來的工資後坐吃山空地吃喝玩樂旅行悠遊恰恰是他們面對人生的態度和方式；因為他們的人生觀是不讓自己埋葬在週而復始永無止盡的圭臬裡﹐與其在工作崗位上賣命到死等退休之後風燭殘年老木朽朽地杵著枴仗帶著滿行李箱的糖尿病高血壓藥劑不知死活地想去爬阿爾卑斯山﹐不如趁著年輕力壯眼明耳聰地用初生之犢的衝幹勁衝力來盡情體驗這個世界､來用力地體會這個活著的世界和自我。

活著是為了讓自己快樂﹐為了讓自己明白﹐自己是活著的。

這是從前的我聽不懂想不透更不願接受的生活態度。 (天知道其實這對天性崇尚自由浪漫的我有多大的誘惑力！) 但我被從小到大籠罩著我的小圈圈局限住了﹐我以為揹起行囊無牽無掛地去流浪這樣的吉普賽﹐是只會出現在《海邊的卡夫卡》的村上春樹裡的。我捨不得放棄既有的平穩安逸﹐然後將自己困在圈圈裡。

這一年以來﹐我遇到了許多的人﹐聽到了許多的故事。

有時候我遇見的人﹐是在Starbucks､在任何一個街口轉角﹐所遇到的陌生人。我打破過往的矜持和「陌生的叔叔是壞人」的迷思﹐和不認識的人打招呼甚至閑聊。有時候那是我多年不見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從前我自以為是的以為從好大學畢業之後又有正當工作的我﹐為什麼要紆尊降貴去和無業遊民或是在麵包店打工的社會最底層的人打交道？有時候那是我在學校上課進修的時候遇到的同班同學﹐他可能已經四十多歲了卻還在孜孜不倦､也可能是為了家庭生計因而延宕學業､也可能是在年輕的時候放蕩墮落之後突然有一天大夢初醒決心重新規劃自我､也可能是混混沌沌飄飄蕩蕩了大半生做遍了自己不想做的事卻終於下定決心重頭開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也就是這些過去架構了他們的人生﹐並淬煉轉變著他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

這是每一個他們﹐最獨特的自我。

他們從來不是社會精英﹐一輩子也不可能上富比士﹐他們甚至為了一個小小的夢想汲汲營營﹐為了讓一個家庭溫飽而放棄一些遠大的志向﹐但他們樂觀到甚至有些漫不經心— —這並不表示他們真的不用心對待生命﹐他們只是用一種更豁達達觀的姿態看待這個世界﹐當荒謬和逆差降臨的時候﹐用滿不在乎的微笑以對﹐然後慢慢走過。

他們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也各有各的生活理想和信念。

雖然他們和圈圈裡循規蹈矩的「正常人」不同﹐但他們和我們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一樣﹐都努力地在活著﹐更或者﹐他們是以更享受著生命的方式﹐在活著。

但最重要的是﹐當他們將自己的生命方式攤在陽光下和我侃侃而談時﹐他們的臉上始終露出純真的笑容。

聽到我的故事﹐知道了現在的我正好也是住在圈圈外茫然不知所措的「邊緣人士」時﹐他們不會像從前我所認識的所有圈圈裡的人一樣﹐用憐憫可憐甚至輕視的口吻大驚小怪：「天哪﹐你怎麼會這樣浪費生命？你為什麼不去找工作？你這樣根本是在當社會的米蟲嘛！」他們和所有圈圈外的人一樣﹐聳聳肩膀﹐用一種將心比心的語氣告訴我：「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要得是什麼。」


因為他們活過圈圈外的人生﹐所以他們對像我這樣稍微出軌的「不正常」生存方式見怪不怪。

就這樣﹐當我在圈圈裡的人的觀念裡是在「浪費生命」､「浪費地球資源」的一年裡﹐基因改造突變的分子開始在我的身體裡發酵。

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用多姿多彩的態度在面對生命﹐用截然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然後用讓自己最快樂卻不會妨礙到任何人､卻是屬於他們每一個自己的獨特姿勢﹐在過著他們的人生。

很多從前我耿耿于懷鑽透了牛角尖的事﹐現在看來似乎沒那麼重要了。

當我將自己從小圈圈中釋放出來﹐我才能看到更寬大的世界﹐更多的不同﹐更多變的人世﹐和更廣袤的生命細節。

當一直住在圈圈裡的朋友繼續用高高在上的姿態､憐憫的的語調､和看著可悲流浪狗的神情繼續用驚惶失措的語氣對我說：「你究竟要逃避現實到什麼時候？你為什麼會這樣自暴自棄呢？你不能繼續再這樣浪費人生了啊！你知道存款總有一天會用完的﹐到時候你怎麼辦？你看﹐雖然我也不是功成名就﹐但至少我對社會有貢獻､能自立自給﹐我對人生有規劃﹐我每天上班工作﹐為公司努力賣命﹐我知道要怎麼省錢﹐為我五十年後的退休做打算．．．」(咦﹐這不是當初我在圈圈裡問過圈圈外的人的話嗎？)

我好想伸出手﹐將他們從小圈圈裡拉出來﹐看看這個世界上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多彩多姿多變多元的人生觀價值觀和生命態度。

嘿﹐英文說take it easy或chill it ﹐人生可以很簡單快樂､也可以冷靜得很酷﹐現在還在圈圈裡的你們不能體會﹐就像從前的我不敢相信一樣。

當年齡漸長﹐肥皂泡泡會隨著生命的輪廓越飛越高﹐小圈圈裡很安全﹐但肥皂泡泡總有一天會被戳破﹐當我們飛得越高､被小圈圈局限的人生越穩固﹐崩塌的墜落就會越強大。

我多希望我能再早幾年走出小圈圈裡﹐去看去聽去體會圈圈外的世界﹐讓自己也早一點去活一遍圈圈外的人生。

人生可以有很多道路﹐錯綜複雜到我們常常可能走錯。

如果一條路是錯的﹐我想﹐最重要的不是該怎麼逼迫自己朝這條錯誤的路拼命地持續走下去﹐而是該如何讓自己適時地停下來﹐適當地斟酌考量﹐思忖著下一步該往哪裡走､而對的道路究竟在哪一個方向。

最終﹐我們總會走到最適合我們､最正確的路上。

不論我們從小圈圈裡走出來､或是遵循著圈圈裡的既定道路。

最重要的是﹐我們都活了下去﹐用最快樂的方式﹐展現我們生命最真摯獨特的美麗。

而我多麼慶幸﹐我曾經走出了我的小圈圈﹐活出了真正屬於我的﹐圈圈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