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文選

她總相信﹐她是懷抱了前世的記憶而出生的。

那記憶中﹐有一個擁抱。

溫暖﹐柔軟﹐藏匿著甜甜的香氣﹐緊緊緊緊地貼著她。

絕無僅有。

「那﹐一定是我前世的情人﹐在上一輩子﹐擁抱我的感覺。」

那前世記憶中的擁抱﹐延續到了今生﹐讓她心心念念無可或忘。

「就算耗去這輩子所有的時光﹐我也要再找到他。」這是她的信念﹐自始至終。「然後﹐我將重回他的懷抱裡﹐再續前緣﹐終老此生。」

朋友們笑她浪漫主義作祟﹐傻得無藥可救：「妳怎麼能確定﹐那一定是來自前生的記憶呢？」但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辭：「那麼真的感觸﹐我怎麼會認錯？一定是上輩子我們愛得太深太強烈了﹐所以這樣的記憶跟隨著我﹐穿越時空。那是上天要告訴我﹐我和他情緣未盡﹐只待今生。」

於是﹐她二十九歲﹐未婚。

為了這個來自前世虛渺無形､不知是真是幻的前世情人﹐她連男朋友也沒交過。

父母對她擔心不已；愁了愁﹐慮了慮﹐急白了兩鬢﹐但不論怎麼勸她﹐她始終堅持：「除非找到那個擁抱的主人﹐否則我決不嫁人。」

她是家中獨女。出生時早產加難產﹐才六個月大﹐像隻袋鼠寶寶該被放入育嬰袋裡細細呵護､發育不全過於脆弱的小生命﹐卻折磨了媽媽整整三十小時才被剖腹取出。

皮包骨的羸弱身軀仿彿一折就斷的楊柳枝﹐雙手舞動的幅度大到讓人以為她正和死神扭打撕殺做賣力的掙扎﹐眼睛尚未張開淚水卻像關不緊的水龍頭流得爸媽心慌意亂。

甫出生就被置入保溫箱﹐層層細密的保護呵疼卻無法讓她逃脫多病多災的命運。

過敏以至呼吸困難､腸胃炎､食道逆流､貧血､上吐下泄到中度脫水全身痙攣。

沒有人相信她會活過嬰兒時期﹐也沒有人相信她能夠平安順利地長大成人。

在保溫箱中的四個月﹐爸媽輪流守夜寸步不離；仿彿在害怕﹐假使離開了一步﹐她那脆弱不堪的生命﹐就會在一陣風吹來的當下消逝殆矣。

離開了醫院﹐她依然體弱多病。夏天潮熱的被褥會讓她害濕疹﹐爸爸總在半夜裡微睜著半開的雙眸替她在搖籃裡翻身搖扇子降溫；冬天上街時媽媽得小心翼翼地將她整個小小的身軀包進自己的大衣裡﹐才能抵禦嚴冬的寒風吹得她傷風發燒。

爸媽說她是「如果沒有無微不至的照料與保護﹐絕無可能順利長大的孩子。」
十歲那年﹐她才脫離了童稚時期的體虛氣衰。

十歲那年﹐她才看到爸媽額上每一條愁眉不展的紋理､和每一根憂慮鬱悶的白髮上﹐所蘊藏的含辛茹苦。

之後﹐她較少生病了﹐但她開始做夢。

夢中有個虛渺的擁抱﹐仿彿蘊了一層月光﹐那麼地溫柔﹐使人深深依戀難以忘懷。

一如來自前生的記憶﹐鮮明地如此模糊﹐模糊地﹐如此鮮明。

她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個擁抱的主人。

她相信﹐那是她生生世世命中註定無可更替的戀人﹐獨一無二。

二十九歲飛快到臨﹐她依然不斷地尋尋覓覓。

徒勞。

「該嫁人了﹐找個人陪妳過下半生。」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爸媽老了﹐不能照顧妳一輩子。」她沒答話﹐心中懸念著的﹐始終還是夢中記憶裡﹐那個懷抱著她的人。

三十歲生日的前幾天﹐她出了車禍。

在穿越東區馬路的車水馬龍車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小貨車撞倒在地。
在救護車來之前她就失去了意識﹐接著陷入前所未有的沉睡昏迷。

整整三天。

恍惚中﹐她又被那不斷出現的﹐記憶中如此熟悉令她如此依戀的溫暖﹐擁入懷中。

「不要走､不要走．．．告訴我﹐你是誰？」她掙扎著呢喃﹐從昏迷中緩緩甦醒。

恢復意識的那一瞬間﹐她清楚明白地感受到﹐自己仍停留在那個前世記憶中的擁抱裡。那懷抱中的溫暖殘留在身上﹐幾乎可以觸碰得到。

睜開雙眼﹐所看到的這個世界﹐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她最熟悉的臉孔。

爸媽。

突然之間﹐她哭了出來－－因為﹐在爸媽懷抱中﹐她所感受到的溫暖﹐竟和夢裡記憶裡反復出現令她深深眷戀的溫暖﹐一模一樣。

原來﹐那就是她所謂前世的記憶中﹐難以忘懷的擁抱。

那不是前世的情人留在她記憶中借以相認的烙印；而是當她在孩提時﹐擁抱著她渡過每一個病痛難挨的時光﹐扶持著她走過成長路上每一個艱險難行的崎嶇彎道﹐的依靠。

只是當她逐漸成長﹐逐漸下意識地疏遠那如此溫暖的懷抱﹐而逐漸被她遺忘了。

那無可取替的溫暖﹐柔軟﹐親暱﹐最獨特最令人眷戀。

爸媽的擁抱。




***


這一篇﹐是寫來投稿用的。
通常我拿來投稿的東西都很少放在網上。(因為會精彫細琢太久､不符合網路「快速」的經濟效益。)
但這是我十分鍾愛的一個故事－－非常非常喜愛。
而且寫的時候只花費了兩個小時。(還有一天的修改。)
似乎想籍著這個故事表達對爸媽的感激和眷戀﹐雖然故事跟我個人的經歷一點關係也沒有。
希望大家能愛自己的爸媽﹐就像他們曾經這樣的愛著我們。
也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當然順便幫我祈禱﹐投稿能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