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文選

－－XX高中二年級邱姓學生日前留下一封遺書後離家出走﹐父母竟然因為工作繁忙﹐到一星期後經由學校通知才發現兒子失蹤﹐目前邱同學生死未卜．．．

我站在川流不息的街上看著商家櫥窗裡的電視﹐電視上的主播有一張光鮮亮麗的面孔﹐無動于衷的虛假笑容就著冰冷的語調敘述今天一舉躍上頭條､最新出爐的社會新聞。

真難得﹐平常上頭條的多半是我叫不出名號的政治人物､或富商名流。

好不容易登上頭條的社會新聞﹐結果居然是如此低靡人心的消息。

難到我們的社會果真如此冷漠﹐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失蹤了一星期﹐才有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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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市陳姓婦女日前發現陳屍家中﹐現場煤氣外露﹐警方研判為自殺．．．

「小偉﹐不要一直看電視﹐王媽媽來了﹐快過來叫人呀！」媽在廚房裡漫無目的地忙東忙西。切水果､拆蛋卷､燒火､沏茶﹐忙得汗流浹背不亦樂乎。

媽的朋友就那麼幾個﹐王媽媽劉阿姨張媽媽李阿姨﹐永遠就是她們﹐像遷徙中的候鳥一樣來回進出﹐不斷不斷地穿梭來去仿彿我們家是不收費的中途休息站二十四小時全年不打烊﹐我家的大門永遠敞開﹐像是在歡迎著所有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如果人生也可以像看電視一樣﹐按一個紐隨時關機轉台﹐我希望把客廳裡這群不事生產無所事事的三姑六婆統統關到我的生活外面。

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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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歲王姓教師涉嫌約出女性網友強行性侵害。警方日前．．．

門口傳來聲響。是哥帶女朋友回來。哥的女朋友叫安琪琳娜﹐據說兩人是在網路部落格上認識的。為了她﹐哥還特別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字﹐布萊德。他們的朋友都說﹐光看他們倆這對IN到不行的名字﹐就知道他們會是宇宙霹靂無敵match的絕配。

「嘩﹐好嚇人哦！現在這個社會怎麼這麼可怕？」安琪琳娜看到電視驚呼著。

這個世界本就充滿了駭人聽聞的消息﹐仿彿人類必須依靠著對外界無所不在的恐懼﹐才能感應到自我的存在感﹐也才能體驗著自身憑依在這個世界的價值。

想想﹐她和哥不就是在網路上相識的？難道在此之前她未曾對虛擬的網路存有危機意識？也或許﹐她和普羅大眾的想法一樣﹐總抱持著僥倖的心理﹐虛擬地安慰自己說﹐這些出現在新聞上的可怕事件﹐「大概」不會倒霉到發生在自己身上？

凝視著他人的悲劇時所發出的感嘆號﹐實際上並不是悲天憫人的憂慮﹐而是幸災樂禍的慶幸﹐欣慰於相同的慘案始終不曾發生在自己身上。

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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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法院今天召開臨時院會﹐門口聚集數千人抗議﹐請看本臺SNG報導．．．

「小偉你又在看電視了。」姊從房間裡竄出來﹐手上還拿著手機不知道在和誰聊天。「你到底有沒有在關心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為什麼你會這麼麻木不仁？」

姊是政治狂熱份子﹐從上大學以來功課直線下滑﹐成天就和她那一票同樣瘋迷政治的同學在我家開小組會議﹐想著怎麼樣才能巧立名目上街頭抗議､嗆聲吶喊､靜坐絕食､甚至推動一場改朝換代。

大學唸了五年還沒畢業﹐整日窩在家裡和她那群學運份子的朋友關起房門搞聚會﹐從隔著牆壁傳出的斷續對白聽上去﹐我幾乎可以猜到她們聊得無非就是一些政府無能､在野奪權､媒體炒作､民粹霸權之類千篇一律的牢騷批評。

政黨的輪替沒在姊的抱怨下出現､貪官污吏也沒在她的唾棄中跌倒。

臺上的人從來不會被臺下的觀眾所影響。

然而我們始終沒能看透這一點﹐卑微的事實。

我們磬己所能僅剩的唯一選擇﹐只有充耳不聞閉目不看﹐以換取與令人厭倦的政治生態共存的空間﹐安慰自己至少我們有漠視的權利﹐至少。

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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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會演變成這樣失控失衡的境況﹐似乎是從爸離開之後才開始的。

爸媽是什麼時候協議分居的我不知道﹐就好像我是這個家的陌生人﹐所有的事﹐都要等到發生了､被我親眼目睹後﹐我才知道。

爸從家裡搬出去之後﹐我們這個家的形態開始逐步改變。媽的朋友､哥的女友､姊的同學－－我家等同東區的馬路﹐每個人都可以經過﹐走過不必覺得抱歉﹐私人用品當作公共器皿隨你取用﹐用完也不必回歸原處。

家﹐像是一個被肆無忌憚的外人分裂崩壞的玩具﹐或是開放了給遊客參觀拍照的名勝古蹟﹐那麼的透明､那麼的毫無隱蔽空間。

住在這麼陌生而透明的家裡的我﹐卻忽然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突如其來的。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那天我和同班同學志明一言不合﹐爆出前所未有的肢體衝突－－就像電視上的立委那樣－－結果雙雙掛彩入院。

志明的老子是政府高官﹐據說這年頭當官的特別好賺﹐隨便一個關說或內線消息﹐就有百萬的進賬﹐而且﹐免稅､免手續費。

志明對此事耿耿於懷懷恨在心﹐結果讓他的老子知道了﹐老頭子運用自己在政壇的影響力﹐脅迫校方給我記上兩個萬年大過。之後這回事又被我的馬子阿嬌知道。阿嬌對此深感恚忿﹐不甘示弱地也找關係替我出頭；哦﹐忘了介紹﹐阿嬌的舅舅是著名的資深媒體工作者；阿嬌一狀告到舅舅那邊﹐舅舅立刻將此事小事化大小題大作大加渲染﹐在電視上連播了兩天主題為「政壇惡勢力入主學校﹐無辜學生遭政治迫害」的專題報導﹐引發媒體報章的全面注意﹐害得我登時成了全台灣家喻戶曉的知名受害人士。

電視上我和志明家老頭的照片像走馬燈似的每天疲勞轟炸播了又播放了又放－－唯一不同的是﹐這一回自己成了主角﹐想轉台也沒辦法。

沒有人知道､我想也沒有人在乎﹐其實我根本就不想上電視。

第二天放學﹐我才剛走到巷子口﹐就聽到家門口人聲鼎沸﹐迎面襲來的是閃耀地讓人幾乎失明的鎂光燈､以及震耳欲聾此起彼落的問句聲浪。

走過一片光海－－那種經歷很特別﹐仿彿在一齣賣座科幻片的太空梭裡﹐瞬間移動過時光跳躍﹐兩排飛逝而過的星光﹐而我身處太空艙之中﹐隨時可能被有害光束生吞活剝。

「同學﹐請發表一下你對這次的政治迫害事件的看法？」(喀喳喀喳)「同學能不能請你闡述一下自己的政黨偏好？」(喀喳喀喳)「你認為校方應該道歉嗎？」(喀喳．．．)

他們的問題﹐好刺耳﹐一如他們手上破浪似的席捲而來的閃光燈效﹐刺眼。

一連好幾天﹐這些絕不輕言放棄的麥克風和鏡頭不斷在我家門口攔截阻擊每一名從我家進出的屋主及訪客們契而不捨。

安琪琳娜見到每天守在門口的狗仔隊﹐興奮地鎮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以博取每一個鏡頭可能掃到她驚鴻一撇的機會。

姊的學運友人逮著了空隙在鏡頭篡補到姊的瞬間﹐在背後高舉抗議旗幟。媽那群三姑六婆則是在狗仔和小報記者面前大放厥詞不知所云﹐借機表達社區對家庭的不滿､以及對政治狀態國際關係經濟走勢的立場和建議大肆宣泄一番。

正值國家無大事；有關我的新聞話題才得以水漲船高､在短時間裡炒的火燙熱辣。

假設同一時間﹐我們的總統發表了有關於和對岸關係的敏感觀點；或是某達官顯貴貪瀆黑金分贓不均而被爆料﹐諸如此類的新聞在此時爆發﹐肯定會比我這個微不足道的高中生的消息更有娛樂價值－－可惜至今還沒聽到這類型的新聞蓋過我的動態成為頭條。

前兩天出現在電視上如走馬燈似的數日聯播的婦女自殺案件､教師性侵害網友､或是立法院臨時會的消息﹐早就被擠到不知名的角落。

媒體是很建忘的。

就像大眾一樣。

任何事任何人的價值和重要性﹐都有可能在下一秒鐘被取而代之。

話題的熱度需要新鮮材料的炒作﹐就像烹飪一道精緻料理。但想到不久之後我將被端捧上桌﹐之後變成無人問津的殘羹飯餚﹐突然間我有些悲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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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在被媒體大眾包圍並疲勞轟炸的第八天開始不堪其擾。

「你們不要再踐踏我們的權利了行不行？留給我們私人的空間､尊重一下我們的隱私可以嗎？」姊對著門口的媒體喊。

我們在捍衛什麼､要求什麼？自由？隱私？權利？

前提是﹐我們有沒有留給我們自己﹐自由隱私和權利？當我們言之鑿鑿義正詞嚴地對門口人滿為患的媒體記者們高喊：還給我們應有的自由隱私和權利的當時﹐他們不也正戴著冠冕堂皇的頂冠﹐舉起他們背上所揹負著的沉重包袱﹐對我們吶喊：給我們媒體採訪時應得的自由隱私和權利？

究竟是誰規欠了誰､誰又剝奪了誰？

而我想﹐姊她忘了﹐當她的同學､哥的女朋友們､甚至媽的朋友﹐在我們家穿梭來去的同時﹐我們的這個家﹐早已喪失了所謂的「私人」空間。

那一瞬間﹐她的指控和不滿﹐突然顯得愚蠢且自相矛盾。

在我們這樣的社會､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我們﹐究竟誰又有資格有權利﹐來談論這從不存在的所謂的「隱私權」？

在早些天﹐當大家仍對媒體持有一定的新鮮度時﹐他們對這些採訪和渲染不曾是求之不得嗎？曾幾何時﹐他們對媒體的注視求之若渴的態度﹐轉變成了不厭其煩的指控了？

表裡不一的人們總是在媒體的目光掃過時張牙舞爪甚至撕牙裂嘴只為爭取一秒鐘虛幻的功成名就﹐然後在下一分鐘因怨懟那曾令他們聚集了全世界歆羨目光的媒體而義憤填膺。

姊在鏡頭前發飆的臉孔和言論很快被放在晚間新聞上重播又重播特寫又特寫﹐仿彿打算將她的每一粒毛細孔､每一根汗毛都分解開來﹐肢解､凌遲。

我啪地一聲關上電視﹐給姊一個良心的建議：「以後沒化妝﹐千萬別上電視。」

姊之後是哥。那天狗仔隊對他發動全方面的包圍－－其中的驚險一如走過尖銳攪拌刀器此起彼落的絞肉機﹐而我們必須在千鈞一髮的瞬間避開﹐才不致落得被碎屍萬段的下場－－哥不爽地作勢要給那名狗仔一拳好看的同時正好被其他的記者喀嚓一聲拍到諾大的獨照﹐當晚報上斗大的頭條遍寫道：「藐視人權法！受訪者對採訪媒體諸以暴力。」

哥忿忿不平地罵道：「到底是誰付諸暴力？他們這樣不斷越界侵犯我們家的私人生活空間､潛越他們不該跨過的『公共』和『隱私』的臨界線﹐沒日沒夜地追問一些我們不願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言不及義的問題﹐難道這就不是一種他媽的暴力？」

是的﹐那是一種暴力﹐無遠拂界。

即使那建構在暴力之上的正義﹐因長久以來深得人心﹐而被賦予了相應的正當性。但那始終是暴力；他們不曾明白﹐亦或﹐不願明白。

不明白﹐因為﹐因為－－身為社會大眾的我們﹐皆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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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家被媒體包圍的第十二天﹐某知名八卦週刊在頭條封面圖文並茂地刊登出了當紅偶像被發現和另一名女星共度夜晚的親密幽會照。原本在我家樓下紮營築火的媒體人員們﹐立刻熄火拔營離去﹐徒留垃圾廢物和街坊鄰居的無限唏噓迴蕩在社區裡。

那些曾經在我家門口盤迴的人們﹐就好像禿鷹一樣﹐追尋著屍體的腐味而來﹐又隨著新冒出的血肉羶腥而去。而盲目地追隨著他們的目光的觀眾的－－我們﹐則像是尾隨著禿鷹四處奔走的烏鴉﹐渴望在禿鷹的殘汁餘渣裡覓到一份剩餘的､噬血的狂歡。

這就是我們賴以為生的社會形態。

這就是我們。

而我從來就不是電視上唯一被關切注目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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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姓高中生失蹤一案持續陷入膠著。家長呼籲兒子看到新聞儘快回家﹐本台獨家取得邱同學的近照﹐希望見過邱同學的有心人士﹐儘快和以下電話聯絡：02-2xx．．．

主播姣好的面容仍舊僵硬､清脆的語調依然冰冷。背景上出現一張熟悉的照片﹐照片上主角的面容﹐像一面鏡子的倒影一般映入我的眼瞳。

那是我的照片﹐即使照片上的主角失焦失神的雙眼感覺上失真得和我一點也不像。

螢幕上的家人正哭得稀裡嘩啦聲淚俱下大家齊聲呼喊勸我盡速迷途知返。

滿街熙來攘往的人群。沒人注意到在電視前駐足的我﹐就是數月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校園政治迫害事件的主角；也沒人發現﹐我就是近日來電視上重複出現的失蹤少年。

我看著最新款電漿螢幕上淚涕縱橫的家人們﹐突然間﹐我也開始想哭了起來。

手機響了﹐看著來電顯示﹐我嘆了口氣﹐是志明。

「怎麼樣﹐這次讓你當主角﹐很過癮哦？」志明問。

「算了吧﹐累死我了﹐下次換你試試看就知道。」

「阿嬌說她下次也想上電視玩玩。」

我突發奇想：「不如下次我們三個一起炒一場新聞﹐同時上電視﹐不是更熱鬧？」

志明沉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起來：「好﹐一言為定。」

這個世界太無聊､太可預期了。

就連我們精打細算部署周詳後出現的驚喜﹐都顯得不足為奇。

我想哭﹐的確﹐我為自己哀悼﹐因為即使再不甘﹐我仍必須生存在這樣的世界裡。

自始至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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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算是「社會寫實」類型的文章吧！

起因是有一天突然覺得很想寫一個有關新聞媒體炒作的故事。

我們的社會很奇怪﹐一天到晚有人抱怨媒體炒作妖言惑眾﹐但是每次一有人報導這類型的新聞﹐就會有大眾群起而舞之﹐然後再跑出一大堆明明自己也是跟著起舞的人﹐抨擊媒體的八卦無恥。

這就是生存在我們這個世界的﹐社會形態。

但我仍然喜歡這個世界､我們的社會。